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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九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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火狐族唯一的生還者,是那只有著漂亮毛皮的銀色赤眼狐貍,若湖口中的火狐長老。

在我們見到它以前,並沒有遇到太多阻礙,恐怕唯一的阻礙,就是這一路行得太過靜寂,與死亡擦肩而過、比肩而行,卻又無力回天。

殿主更早一步,將火狐族滅族。因此我們在他之後每走一步,就要清楚看他一手所釀的結局:碧草芬芳,屍橫遍野,人間可以想象的美景與根本無法想象的慘況,交相輝映,他不放過毛都尚未長齊的幼崽,也不會讓任何一只狐貍死得安詳痛快。

可一個人,要在多大的精神支配下,才能做出超過自己實力百倍、千倍之事?

我這時不得不懷疑,自己是不是真的吸光那人內力,是不是真的親眼看見他失去執劍的手臂?

殿主,我只覺得他無以覆加的痛苦令我快意,卻忘了他那種人若是憎恨,會恨得多深,恨到何種地步,做出何種滅絕人性之事。

火狐族內,石橋懸索,廊道蜿蜒,仙狐洞內部,我們見到早已淪為瘋狂的火狐長老。

這只赤目的銀狐實在要感謝它的瘋狂,殿主饒他一命,便是要看他如此、絕望至死。

若湖費盡唇舌,也不能令其清醒。試想將守護族群視作畢生使命的一族長老,守了千年的族人,如今一朝滅絕,那所謂心中至重、情意責任,只在瞬間便失了平衡,癲狂、或是死亡,是所剩無幾的選項。

面對火狐長老的進攻,眾人縛手縛腳無心應對。軒轅巧巧問出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:火狐族如此隱蔽,又與世無爭,怎麽就會招來江玉郎這種人的殺戮?

我想這時候,所有人有意無意,都要看向仇心柳一眼。

是她時而變紅的一只眼瞳,是她一半的血統,是她娘——“不會的!”她大叫,“我娘決不會做出這種背叛族人的事!”

“是麽?”我覺得自己這時的質疑無異於火上澆油,但卻是發自內心。我一點也不相信,胡夫人在殿主面前還會存在什麽底線,終於這一次,自招惡果。

仇心柳的不安,令她無意間打開了她從未突破的火眼限界,每一個火狐族民的極限能力都不盡相同,仇心柳的火眼限界,竟然是令不久前的那一場煉獄覆現人間。

空空如也的巨大洞穴,忽然之間,升起了無數族民臨死前的哀嚎,鮮血,驟然迸發的鮮血,來到眼前。

紅霧之中,我見到了殿主身影。一個全身是血的怪物,像獸類一樣追逐飲血,當他一口咬上火狐族民的脖子,他張開眼睛,眼底赤紅瘋狂,我甚至錯覺他下一刻便要撲向我的咽喉。

我以手掩嘴,驚異於他瞳孔的變化,那早已不是人的眼睛,深紅猙獰,他甚至連一絲人性都喪失殆盡,身上的衣衫撕裂浸潤,失去的右臂得到奇跡般的重生,力量在滔滔血海中變得無比強盛。

我是真的感到恐懼,殿主趕盡殺絕,雖然是他一貫的做派,可連個瞎子都看得出來,那不是出於任何考量,不是為了追逐力量也不是謹防火狐族人事後報覆,而只是洩憤。

他懷著恨意殺人,甚至在以最殘忍的手段肢解一個弱者時,都根本無法將他胸中的恨意發洩。

當一個人,恨得想毀掉整個人世,這個人,就再也不會回去當初。

這次是火狐族,那麽下次,是不是該輪到我?

我在恍惚中,差點被一條蛇舞的長鞭劈中面門,還是江雲突然出現在我面前,劍刃被長鞭纏去,手臂又受一鞭,才勉強護我安全。

兩人面前,是早已瀕臨崩潰的顧小纖。

這種種一切的慘劇,締造者,正是顧小纖恐血之癥的根源。她怎麽能不憤恨,是那個男人,月夜下殺了她娘,將張菁七孔而出的鮮血塗滿一個孩子的全身。那個人早在十幾年前就瘋了,為什麽,還有那麽多人為他賣命為他不顧一切,胡夫人又愛他什麽,願意為他獻上整個族人的生命?

“你們兩人楞什麽?!”我與江雲聯手,竟也擋不住顧小纖失去神智下的木蛇地針鞭法,卻還需要江瑕拋下火狐長老回身援護。

江雲這幾日的頹唐度日,在此刻生死相搏之際得到十足體現。習武如逆水行舟、不進則退,江雲自小劍不離手,他就算失意就算走火入魔,也只會以揮劍讓自己平靜。這人做人的方式其實很簡單,開心時舞劍,挫折、失敗、痛苦,都只會寄情於劍。一個連發現自己認賊作父、世界黑白被徹底顛覆時都沒有一蹶不振、都沒有放下手中之劍的倔強之人,這一次卻變作如此,仗劍之手也行將廢去。

“你們是不是想死?!”江瑕發作起來,將落到地上的寶劍重新交回江雲手中,“想英雄救美,就用你那只手把劍握牢、握穩!”

“公子小心——!”忽然一道強光應聲而起,原是火狐長老被江瑕引來這處,一直未參與應戰的若湖,情急之下強開火眼限界。

局勢向最不可預測的方向一路發展,其實這裏沒有敵人,只有殿主的幻影於仇恨鮮血中不甘掙紮。仇心柳的矛盾,顧小纖的失神,江雲的失手,火狐長老的心魔……這所有一切因殿主而起,卻不可全算在殿主頭上,歸根到底,問題出在我們自己身上。

關鍵一刻,混亂之下,出手解決所有問題的人,竟是眾人連做夢都不會想到的火狐族先祖——九尾狐仙。

那只擁有少女最純粹容貌的狐貍,或許真的法力無邊,輕易便可令火狐長老重拾理智,令顧小纖鎮靜,令仇心柳與若湖的火眼限界失去效力,但她也是我迄今為止見過最自以為是的狐貍。

火狐長老問出許多人心中的疑問,他們無所不能的九尾狐祖先,為何當子民遭遇不幸時置身之外,如今一族死絕卻又願意現身相見?

對方的回答是:“火狐滅族,蓋因雩姬叛族在前,若湖毀吞天於後,萬物生存定則,優勝劣敗,由不得吾出手幹預……”

她本可將話斷到此處,偏偏又要發表自己的結論:火狐長老頑固不化固步自封,不知結合人間界的力量共抗強敵,若不是如此嚴苛地執行不與人類往來,今日的滅族慘案也不會發展得如此不可收拾……

“但這卻怪不得雩姬與若湖。”她又道:“若江瑕與江玉郎一般性格,若湖就是第二個雩姬……但若江玉郎如江瑕一般心懷仁慈,雩姬就是第二個若湖……吾輩與人類往來,怕的只是他們無休止的貪婪邪念,人類雖力微,卻有無盡欲望,只怕他們在人間作惡尚嫌不夠,更妄圖通神成魔!今日一個江玉郎奪火狐之力,他朝更會有第二人習得喪神訣九重神功,到時升仙成魔,才是人間真正浩劫……”

我簡直要失笑出聲,殿主說的沒錯,這世上最令人厭惡的一類人,就是那種自詡清高、平日裏慣用高高在上口吻去評論別人生死命運的偽善之人!火狐長老有什麽錯,今日之禍說穿了就是雩姬與若湖耐不住寂寞,終引來外族垂涎。與人類斷絕往來本身並不是罪魁禍首,這種與世隔絕的規定也不會讓他們滅族,死了這麽多人,流了這麽多血,卻原來是火狐長老不知變通,而不是有人心猿意馬違反族規的過失!

連一脈相承的先祖都不出手相救,還談什麽天理命數?

至於若湖比雩姬幸運?我真的不覺得兩個同樣無法得到私心所愛的女人,還有什麽可比之處?江瑕的確不是江玉郎,可也叫若湖殺了火狐族的守護聖獸吞天,半斤八兩的愛情,誰又比誰更值得慶幸。

我轉身想走,被江雲扣住手腕。

我去看他,又不見他有任何表情,可無論如何也掙不開他五指。

其他人的註意力並不在我們二人身上,所以我才想利用時機離開。殿主這一去,我猜他下一個對付的目標不是我、就是我爹。我爹雖對我不仁,但我更不願他死在殿主手裏,尤其現在殿主如日中天,那恨意又比昨日更勝許多,誰要落到他手裏,死還好,只怕比死還慘。

“江雲你放手!”我的手腕吃痛,內力雖恢覆少許,卻不願對他出手。

他面向九尾狐仙那側,根本不曾看我,我低聲同他說話,只換來他置若罔聞。

時間緊迫,我再顧不上情面,正要反抗,忽然見他肩上深及衣下的一道鞭痕,那處純白的衣料破裂,露出皮開肉綻的慘狀。我怔住,向前一步,看到他的神情,只是冷……

不久之後,惡人谷哈哈兒客棧。

江瑕上仙雲棧交換情報,才知道小魚兒早已離開昆侖,江無缺武功盡失廢人一個,求他還不如求己。

火狐長老送自己的內丹給重傷的胡瑛,死在仙狐洞裏。

因此這幾日的眾人都有些萎靡,江玉郎靠火狐之血重生了、強大了,那又怎麽樣呢?

飛雁山莊還有個習得三重喪神訣的孤蒼雁,江雲、江瑕、江小魚……一個個又不是救世主,犯得著為民為天下廢寢忘食,憂心忡忡地滿世界跑?

當日夜裏,我送酒給江雲。

他不消問,就知道我的用意。

灌醉了江雲,大把的機會甩手而去。

兩人相對沈默,這種情況下是叫我開口說出那句話,還是他說?

你什麽都好,你對我的好甚至比賜予我生命的那人更甚百倍千倍,可惜你不是江無缺……

“可是你是我妻子!”

我沈默著,遞上酒。

江雲眼裏,我看到那種久違多年的拒絕,他已對我無視,抓過酒壺,眼底冰冷,自發地以最快的速度令自己醉去。

我走時他卻又將我抓住,“你別這樣對我……”他低著頭,話聲也像呢喃,聽不真切。

我根根手指扯脫他的手,他攤著手定在那裏,就再沒說過一句話,倦了一般,只將頭垂得更低。

……

惡人谷內脫身,一路向南,直奔飛雁山莊。

數月間江湖劇變,歸附的,敵對的,山莊內外自是不甚太平。

我想來想去,這一趟飛雁山莊非來不可,即便殿主不如猜想般現身此地,我有一件事卻是非做不可。

便是成親那日,如今做夢還要被噩夢驚醒,夢見我爹狂性大發,好比殿主屠火狐那般,屠光江家之人。

我知孤盟主此刻□□無暇,各派人心不定,他既然武揚鏢局當日沒能一鼓作氣擠垮江家,現如今便更沒功夫去與他們一較長短。

怕的是小魚兒與江瑕不肯善罷甘休,那燕南天死得不明不白,他們安穩幾日再執意尋仇,倒也不無可能。

外加個殿主。

若要殿主不向我爹報覆,我便不能躲在人後,不止不能躲,還要主動撞向刀口去與那人拿命斡旋。

可若我死了,江家人與飛雁山莊勢不兩立,江無缺武功全失自保無能,成親當日的事再出一次,我卻不能再死一次,護住想護之人。

往後一統江湖,我爹眼中也必容不得泥沙,我即便不為別人,對江雲所欠可不是一般二般,自然要為他長安久健用心籌劃。

這次與江雲再見,我本沒想過匆匆離去,就像大喜那時,我也沒想過我爹會突然出現,然而殿主卷土重來,全叫我措手不及。

卻也叫我定下心思,我爹手上的喪神訣,才是安身保命的萬金符。

我是盼著我爹武林登頂,可也要為那一大家子人留一手防備,絕世神功能為我所有,卻是比落在何人手裏都要安心許多。

這般想了一路,我來到飛雁山莊十裏以外,就已見到戒備。

好在幼時走過一條密道,此時入口已廢,越是這樣,卻越能出其不意,不驚動他人。

鑿通密道耗時不短,我來時藏了把鐵鏟,鏟尖磨平才終於走出另一頭。

凡是有點家底之人,密室密道應有盡有,飛雁山莊的也不在少數。

我小時被逼著認清家中構造,以致尋到喪神訣比想象中還要容易,我幾乎懷疑那是本假貨,就在我爹平日閉關的密室之內。

非木非金非鐵非銀的書簡,造假卻絕非易事。我靜下心來通讀五遍,雖是記在心裏,可半點不通其含義。

但得手之後不便停留,溜出密室故意露出形跡,一如所料一般,引來家丁護衛,大叫著:“——刺客!——有刺客!”

我面皮薄,我爹不認我作女,我也沒臉再聲稱自己是飛雁山莊的大小姐。

可那侍衛果然木實,分出一隊就去通報家主,光天化日,我追著他們便來到書房門前。

看諸人反應,我爹此刻正在房中。

我一腳破了門,通報都免了,定睛往裏去看,嘴上還大叫著:“爹,你近日務必加強防備,因那——”

話卡在喉嚨裏,我瞧著屋中兩人,手腳漸漸冷了下來。

屋中二人焚香煮茶,那其中一人,正是我爹。

我踩著門檻欲進不進的姿勢極為尷尬,身後一把把刀劍還頂著我背心,可我望著端坐我爹面前之人,倒寧願後退幾步,被刀劍戳出個窟窿。

茶香未至,水汽飄搖。

那人身邊日光正好,他伸了手,執起壺柄。我向上瞧他的模樣,衣袍簇新,光鮮亮麗,形貌斯文。

他一只袖子滑下手臂,手腕纖細。那同是一只嶄新的手,我一眼就能分辨,昔日那只、早被燕南天一刀斬斷於萬象窟中。

我爹忽然起身,我抖了抖。喪神訣令他此時步如踏燕,我卻覺得許久不見,既是羞愧又是焦憂,只覺得汗出如漿,下意識開口叫“爹”,那人卻在我開口的瞬間與我擦肩而過。

一身大汗,徹底涼透了心。

孤盟主就這樣視而不見從我面前走了過去,竟是半步不停,看都不曾看我。他不原諒我、至今仍氣我,這些我都可以理解,但如此漠視,好像兩個陌路人一般,我受不了!

這不是第一次,他二度與殿主勾結,兩個都不懼與虎謀皮的人,與我想象中相反,一見面不是你死我活、卻是意氣相投。

殿主仍端坐窗前品茶,圍攏於書房外的護衛仆從,被我爹一個不留統統帶走。

我僵立門側,秋盡,穿堂風吹去我脊背冷汗。

殿主放下杯子轉來看我,我與他對上視線。他的眼瞳有股隱隱的暈紅,淡得很,並不似仙狐洞幻影中的強烈。

“你爹把你送給了我。”他開口,“進來吧,難得你自己回來。”

他的註視令我詫異,他不應如此鎮定,他見到我應該來一式餓虎撲食,一刀砍了我,那樣才能讓我相信他恨我。

他仍安坐,長發由紅絳所系,整潔光澤,昔日枯槁的面皮變作血氣通暢的白皙,似乎連薄唇都變得豐滿,唇角向下微抿,面無表情望著我。

他整個氣質都有所不同,比當初平靜,也比當初閑適,有陽光落到他臉上,光影錯立,明暗分野,再難看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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